第八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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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第八十七章
  卫家并不是真心愿与史家定亲的, 不过是见史侯夫人亲取了麒麟上门来, 卫家一瞧, 大惊失色。一面不愿得罪史家, 又不愿得罪了史家的姻亲荣国府, 另一面则是知晓, 这样的事若是传了出去, 丢了面子的不仅是史家,还有他们卫家。
  一个私相授受的名头盖上来是跑不掉的。
  卫家想来想去,觉得这史家大姑娘出身也不低, 生得应当也不差,听闻又是个身子骨健壮的。
  那便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。
  于是一拍板,定下了。
  卫若兰还是待回了卫家后, 方才晓得自己竟然稀里糊涂与人定了亲。
  若是从前, 他虽心有不满,但也不会推拒。毕竟婚姻大事, 向来都是“父母之命, 媒妁之言”。可如今, 他心中正有牵挂, 又叫他如何抛下这份牵挂?这样快地投入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身上去?
  “这门亲事, 我不答应……”卫若兰摇头, 神色坚定,“何况你们所说的麒麟,甚为荒谬, 我从未送过此物给哪个女子。”
  “可那史侯夫人拿来的麒麟, 确是与你的一模一样。”卫家人又哪里信卫若兰的说辞?虽说卫若兰平日表现并非会沉溺儿女情长的人,可谁又能确定,卫若兰真遇上了自己喜欢的女子,不会失去了理智呢?
  他们是开明之人,卫若兰不好将此事讲出来也无妨,他们应下这门亲事便成了。
  卫若兰瞧见家中亲人,竟是都不信他的话,不由脸色微变,心头说不出的憋闷。
  他只好问了:“是哪家姑娘?”
  既然家中不肯有所动作,那便他亲去说服那姑娘,让对方知难而退,先行退亲。
  “是史家大姑娘,你前些日子不正往荣国府去么?”卫家人更认定了是卫若兰不好意思讲出来。
  否则近来卫若兰频频往荣国府上去,又是为了什么?
  定是为了私会那史家姑娘。
  卫若兰脸色微变。
  他想起来了。
  这史家姑娘,不正是那日宝玉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孩儿吗?
  卫若兰闷声道:“儿子知晓了。”
  这一夜,卫若兰不曾睡好。
  待到了第二天,他便迫不及待地去了荣国府上。
  宝玉这会儿见了卫若兰,神色多有些微妙。
  “可否引我去见史大姑娘?”卫若兰问。
  宝玉一愣,随即微怒:“你便这样等不及?”
  卫若兰根本不理会他的怒意,只道:“我要见她,与她说明此事,好请她退了这门亲事。”
  宝玉这下彻底呆住了:“你要退了这门亲事?”
  卫若兰点头。
  宝玉这会儿想得简单,他只想着既然史妹妹不满意这门亲事,这门亲事还叫府里头的下人们乱嚼舌根子,坏了史妹妹的名声。本来这又是由一个麒麟起的误会……若能由卫若兰来解决,那便最好不过了。
  宝玉这才笑了笑:“我这便引你过去。”
  卫若兰低低地应了声。
  宝玉叫身边的小丫头去打听了史湘云在哪里,不久小丫头回来了,道:“史大姑娘今日又去老太太房里了。”
  宝玉想了想,道:“我带卫兄过去,咱们在外头等,等史妹妹出来了,便引你们到我房里去,这样免了旁人说闲话。”
  “嗯。”卫若兰倒并不在乎谁说闲话,他此时只想尽快将此事说个清楚。
  二人一齐往贾母的院儿行去。
  而此时史湘云也的确在贾母房中。
  贾母冷了她几天,这时才亲昵地拉住了史湘云的手,拍了拍她的手背道:“我已经为你试过了,不成。这卫家也是个好的,你嫁过去只有享福的时候。你莫钻了牛角尖,将自己困死在里头。忘了和琳罢……”
  经历了这么几天的折磨,史湘云这会儿也理智回笼了。
  想要嫁给和琳。
  一是因着欲从和琳身上寻个寄托,而这人也的确生得龙章凤姿,叫人心下喜欢,二则她心底其实隐隐存了与黛玉争个强的心思,黛玉既然将来要嫁和珅,那她便嫁和琳,瞧谁气死了谁……
  可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,老祖宗不肯为她打算,婶母恨不得立即将她推出去,探春也不肯见她了……
  史湘云不敢经受其它的后果,今日前来,便是特地欲来服个软的。
  想一想,贾母说的也不错。
  那卫家也并不差,那她有什么不可应下的呢?
  “老祖宗说的是,这几日倒是我蒙了心了,反叫老祖宗为我操劳。”史湘云说着,不免哭了起来。
  到底是看着长大的,又是自己的娘家亲戚,贾母瞧了她的模样,心下一时也有些心疼,不由抬手抚了抚史湘云的头发。
  眼瞧着便要一派祖孙和睦的景象。
  鸳鸯突地打起帘笼来,道:“林姑娘来瞧老太太了。”
  贾母心下一喜。
  她最怕的便是黛玉因着史湘云的缘故,又与她这个外祖母起了嫌隙。
  “快,快叫玉儿进来,今日还刮着风呢,她定然冷着了。”
  “哎。”鸳鸯应声,忙伸手扶了黛玉一把,将黛玉请进了门。
  “外祖母。”黛玉先朝贾母见了礼,而后再见了史湘云,她便也只轻飘飘瞧了一眼,就这样挪开了眼。
  黛玉从不是个会以德报怨的。
  史湘云既是个这样的人,那她便也没必要给对方好脸色了。
  这模样落在史湘云眼底,自然便成了黛玉瞧不上她,兴许心里还在讥讽她。
  史湘云咬了下唇。
  脸色实在不大好看。
  谁叫黛玉来搅乱了她与贾母说话的时机……
  黛玉只是按礼节来瞧一瞧贾母,别的并没有什么话想与贾母说。毕竟近来她凡是有什么话,头一个想到的,竟是向和珅倾诉。于是这一来二去的,她心里头也就装不下什么话攒着了。
  她与贾母寒暄几句,又让雪雁送了些东西给贾母。
  “前两天打侍郎府送来的,我想着外祖母冬日里膝盖容易受凉,便送来了。”黛玉淡淡道。
  她丝毫没有要邀功的意思。
  仅仅只是瞧了那么一层亲缘关系,方才将贾母记在了心头。
  但贾母却是感动极了,她一手拉住黛玉,一口一个“玉儿”,“还是玉儿惦念着外祖母,我的玉儿……如当年敏儿还在的时候一样。”
  史湘云见了这般场面,不由垂下眼眸,心底泛起了一阵阵难过。
  她陪在贾母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,可到底还是抵不过黛玉这个亲外孙女。如今他们祖孙情深,她又算得什么?
  难怪黛玉并不将她瞧在眼中。
  人家虽然失了母亲,可却要比她过得更快活了……
  史湘云苦笑。
  黛玉并不大适应与贾母这样亲近,这样潸然泪下。
  她从贾母怀中站直了身子,只低声道:“外祖母保重身子,母亲她定不愿见到外祖母这样为她伤怀。”
  “好,好……”贾母拭了拭眼泪,“玉儿今日留在这里一并用饭吧。”
  “不了,不好留李嬷嬷自己用饭。”
  贾母想着也是,这李嬷嬷虽说是奴,但却是皇家的奴仆,哪里容得他们来怠慢?
  “那玉儿回去时路上小心些,外头风大。”说罢,贾母还叫鸳鸯去取了件新做的披风来给黛玉。
  “前些时候我瞧见这个披风的时候,便想着这模样最适合玉儿穿戴了,你快披上叫祖母瞧瞧。”
  黛玉不好拒,便让雪雁为自己穿上了。
  贾母见了,当即笑得合不拢嘴:“好,玉儿穿着果真是好看的。去吧,回去好好歇着。”
  黛玉也不再留,她躬身告辞了。
  待她走出去后,史湘云便也有些坐不住了。
  史湘云是做不来什么假模假式的,叫她在见过贾母待黛玉那样慈和温柔后,再与贾母说什么亲近的话,她是说不出来的。
  既然如此,她不如也回去罢了。左右已经向贾母说明了自己更改主意了。
  史湘云要告退,贾母也不留她。
  其实贾母也是今个儿才发现,史湘云竟是个蠢笨的。
  贾母心下的喜欢便去了三分,何况刚又与黛玉亲热了一阵,这会儿便也不大稀罕史湘云陪在身边了。于是她挥了挥手:“去吧,你也会去歇息吧,旁人的话便不要放在心上了。如今也是大姑娘了,自己心里要有个分寸。”
  史湘云忍住心下酸楚,转身出了屋子。
  等她出来的时候,黛玉还未走远,二人相距的距离极近。
  史湘云忍不住走了上前,她缀在黛玉身后,道:“三姐姐突然不与我往来了,也是林姐姐在她跟前说了什么不成?”
  黛玉乍然听见史湘云的声音,只觉得实在刺耳。
  黛玉回头瞥了她一眼,那目光轻飘飘的、冷淡淡的,像是一根针扎进了史湘云的心底,让史湘云无形中生出了点儿自惭形秽的感觉来。
  史湘云咬了下唇,不由更不服气地盯住了黛玉的面孔。
  这越瞧,史湘云心底就越不是滋味儿。
  世上为何会有这样好看的人……明明性子不讨喜,身子又弱,就连身世也不美满,却偏能受千人宠万人爱呢?
  黛玉接收到了史湘云的目光。
  她心下都忍不住疑惑,史湘云难道自幼都这样愚钝吗?
  探春为何不搭理史湘云,她都瞧出来一些个中关窍了,史湘云身处其中,却硬是半点也未看透。
  黛玉与探春算不得如何亲近,可黛玉也并非如史湘云这样面善口毒。所以她虽然瞧出来探春怕是喜欢和琳,恐怕还在史湘云面前没少提过……所以后头知晓了史湘云的心思,才会那样怒极。
  何况史湘云这样不知轻重的一闹,荣国府丢的名声,来日那报复是要报复在荣国府未出嫁的姑娘身上的。
  只是黛玉也并不会将这些往外说。
  荣国府庶出的姑娘,瞧上了别的男儿。
  这话光是往外说上那么一嘴,都得让探春被唾沫淹死。
  黛玉便只冷笑道:“史大姑娘何等的聪颖,自个儿想去吧,与我何干?”
  史湘云叫她一呛,不由噎了噎。
  “史妹妹!”宝玉的声音突地在不远处响起。
  因着黛玉二人走在游廊上的缘故,有柱子遮挡,一时间宝玉并未瞧见黛玉的身影,只瞧见了穿着红裳的史湘云。
  宝玉小跑着上前来。
  贾母房里的人又不拦他,于是三两步他便到了跟前。
  “史妹妹……”宝玉又唤了一声,而后便蓦地呆住了:“林,林妹妹。”这声一出,宝玉连神色都微微呆了起来,像是又神游天外去了。
  史湘云看得好一顿气,又想到自己近来为何闹成了这副模样,不都是为了跟前这人么?
  她这会儿正怨气蓬勃着呢,不由冷笑道:“爱哥哥今日又不曾读书么,往这儿跑什么!”
  宝玉一下子清醒过来,忙道:“史妹妹,你与我过来。”
  “什么?”史湘云狐疑地瞧着他,但见宝玉现在想着她,史湘云心底其实是开心的。
  宝玉却是道:“你不是不愿嫁那卫若兰吗?你过来!这法子送上门来了。”
  史湘云不愿叫黛玉看轻了去,便一跺脚:“谁说我不嫁了?那卫若兰不是很好么?嫁了他倒是我沾了光。”
  宝玉只当她说气话,见史湘云不动,又想着卫若兰还在外头等着呢,他不由伸手拽住了史湘云的袖子,压低了声音道:“卫若兰来了……”
  史湘云面色微变,耳根子有些红。
  史湘云原先见与自己的设想全然不同,心理有了巨大的落差,这才狠狠闹了一场,可等回过神来,回想那卫若兰的模样,想起他生得也是仪表堂堂,风流君子的模样……心底便陡然软化了。
  这会儿听了卫若兰来了,史湘云不免有些羞意。
  她甚至忍不住转头去瞧黛玉的反应。
  可黛玉神色冷淡,丝毫没有反应。
  史湘云便也只好将目光放回到宝玉的身上,小声问:“他来作什么?”
  “他与你说退亲的事,史妹妹,这下你可高兴了吧?”宝玉忙笑着道。
  史湘云却如同五雷轰动,整个人都挪不动步子了,脸上的血色更是刷地退了个干干净净,这会儿白得跟雪地上滚过似的。
  黛玉也有些惊讶。
  她只当是宝玉从中作梗的,不由在心底暗骂了一声蠢货。
  从前没给宝玉半个好脸色,还真是相当聪明的决定了。
  瞧瞧宝玉的行事,黛玉便觉得实在没眼看了,此次史湘云怕是要被她一心爱着的“爱哥哥”坑了。
  史湘云不说话,黛玉一脸一言难尽的神色。
  游廊里安静极了,掉根针都能听见。
  宝玉也渐渐回味过来不对劲了。
  “史妹妹,史妹妹……”
  史湘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。
  她没想到,这重的一记羞辱,竟是来自宝玉。
  宝玉竟然当着黛玉的面儿,说了那个卫若兰要来与她退亲!
  要退亲?!
  他竟要与她退亲?!
  她可以不要这门亲事,但别人来退这门亲事,却等同于将她的脸面撕下来扔在地上踩。
  不,不止是脸面。
  她这是面子里子都没了。
  史湘云只觉得浑身透着冰寒,那股寒意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摧毁。
  而她还能听见宝玉在耳边催着叫:“史妹妹……史妹妹……”那一声声放在昔日如斯甜蜜的唤声,今日听来,却成了一道道利箭。
  她究竟哪里错了,才会叫这样的厄运落在身上?
  若是传出去,日后还叫她如何作人?
  史湘云眼圈一红,她缓缓回过神来,哑声道:“他人在哪里?”
  她还有机会。
  她要保住这门亲事。
  她不能再叫人看笑话了……
  宝玉见她终于肯说话了,这才松了口气,忙道:“史妹妹与我来……”
  史湘云艰难地挪动了步子,叫翠缕扶着,跟着宝玉过去了。
  雪雁瞧她的背影远了,不由轻嗤一声:“落得今日还能怪谁?难不成还怪咱们姑娘么?她史大姑娘若是长个心眼,嘴上结个善缘,也不该落得如此。”
  黛玉淡淡道:“她只晓得自己的名声要紧,倒不计较别人的要紧不要紧……”
  雪雁道:“正是呢……”
  说罢,二人也不再议论史湘云,只一同往外去。
  院外。
  宝玉已经引着史湘云见到了卫若兰。
  三人置身在了贾母院外的林中。
  宝玉道:“不如去我房里说话罢?”
  史湘云却不肯去,宝玉房里的那些个丫头,岂不用讥讽的目光瞧死她?
  这一拖,便拖到黛玉从贾母院儿里出来了。
  “卫兄,那便在此如何?”宝玉转头问卫若兰,却见卫若兰并未应声,卫若兰像是失了魂一样,怔怔地望着林子外的一个方向。
  宝玉还从未见过卫若兰这般模样,他不由一惊,忙问:“卫兄?卫兄瞧见什么了?”
  说罢,宝玉不由顺着朝那边看去。
  史湘云心底有了点不大好的预感。
  她强忍着狂跳的心,跟着也转头瞧过去。
  然后,她便瞧见——
  黛玉穿着鹅黄色褙子,下身着藕粉色长裙,身上又披红色披风。
  整个人透着股出尘的气质,一步步像是踩在花尖儿上似的,说不出的身形轻巧灵动,如弱柳扶风。
  而那红色披风,又衬得她眉眼明媚,美得直叫人醉了去……
  她身后所有的丫头,所有的景色,都几乎成了她一个的陪衬。
  史湘云咬了咬唇,转头去看卫若兰。
  这个面容英俊,举手投足不失世家子弟风范,也称得上翩翩公子的男人,此时正不顾了风度,他只盯着那方,大胆又小心地打量着黛玉。
  像是在瞧什么世间难寻且不可亵渎的珍宝。
  这个人……
  这个人竟是喜欢黛玉的!
  史湘云面色更白,甚至舌尖都有了一点儿的血腥味儿,也不知是否太过用力,于是不慎将舌尖咬破了……
  剜心之痛!
  史湘云实在忍不下去了,她冷笑道:“卫公子要与我退亲?可是因着她?”说罢,史湘云便抬手指向了黛玉的方向。
  眼瞧着黛玉的身影便要远去了。
  卫若兰依依不舍地瞧了一眼,只觉心中的鼓噪迟迟不去。
  他这才慢慢地回头,与史湘云拱手道:“是我对不起史大姑娘,但结亲之事,确实是家中人擅自做主定下。若是史姑娘也不喜我,提出与我退亲,那自然是最好的。”
  “你喜欢她?”史湘云逼问。
  一旁的宝玉也喃喃道:“你喜欢林妹妹?”
  卫若兰见瞒不住了,这才笑道:“那日秋猎一见,便不敢忘却。”
  史湘云脱口而出:“可她已经说亲!”
  卫若兰目光暗淡:“我心下也知晓,但却不妨我心中暗暗恋慕。”
  史湘云抠紧了手掌。
  黛玉多有福气啊。
  她先后看上三个男人。
  头一个宝玉,一心痴恋黛玉。
  后一个和琳,却是将来要给黛玉做弟弟的。
  又一个卫若兰,如今却也叫黛玉迷得神魂颠倒。
  可她呢?
  她剩下了什么?
  那日她说黛玉模样肖似那个小旦,可那小旦都是个苦命的。
  黛玉怎么倒是半点不见苦命,反倒有源源不断的福气呢?
  卫若兰并不知晓史湘云与黛玉的恩怨,他还礼貌地道:“请史大姑娘主动退亲,如此也可不妨姑娘的名声。”
  “如何不妨?”史湘云冷笑一声,“如今府里头都知晓我要嫁给你了,若是你不愿了,那改明儿我便要成了这府里最大的笑话。”
  想着,史湘云便忍不住自己落了泪。
  宝玉醒神。
  见到史湘云的眼泪,这才发觉,自己办了一桩什么样的蠢事。
  他就不应当将卫若兰引来!
  这门亲事既然已经定下,便早已不是谁说喜不喜欢就能退掉的。届时若真退掉了,史妹妹便真要成了笑话了……
  宝玉不由微微慌乱起来,他忙看向卫若兰道:“你且回去吧,此事不得再说了。”说罢,宝玉口吻又略凶恶地道:“卫兄要晓得分寸!日后不必再往荣国府来了,林妹妹不是卫兄能喜欢的!”
  史湘云又哪里领情此时宝玉的维护。
  她算是瞧清楚了。
  她这个二哥哥,是哪个妹妹都想护住,却偏偏……哪个都护不住。
  史湘云狠狠甩开宝玉的手,抹了把眼泪快步走出去,牵住了翠缕:“咱们走!”
  翠缕不明所以,只好小跑着跟在史湘云身边。
  这一路上,史湘云的模样也不知晓被多少人瞧了去。私底下便有人传,说史湘云从贾母那儿离开的时候,神色瞧着难看得紧呢。
  史湘云回去后,憋得胸中发狠,难受得紧。
  偏偏又没了探春来听她倾诉,她便也只有攀住了翠缕的手腕,将胸中的不快都吐给翠缕听。
  翠缕越听越觉得惊心。
  半晌,她才苦着脸,与史湘云道:“姑娘可想过,若从一开始,姑娘便不说那林姑娘的坏话,兴许……兴许也就没后头这些了。”
  “我哪里说她坏话了?偏她气性小,容不得我说么?旁人都说得,我说不得!”
  “可那话放在谁的身上,都是要招记恨的……那戏子本就是下九流的行当,姑娘却说林姑娘像戏子,这不……这不……”翠缕叹了口气,也说不下去了。
  史湘云呆呆地靠在床沿。
  她当时说那话,真没存私心吗?
  不,是存了的。
  所以当王熙凤一开口,说像个人,却不说是谁的时候。
  她图一时快意,便立即抢着说了出来。
  为的什么呢?不过是因为黛玉在府里头,抢了她从前的地位。
  黛玉与贾母更亲近,三春也与她顽,宝玉还整日惦念她,她房里用的都是最最好的……她也就只是那么一点,一点儿的嫉妒罢了。
  史湘云想着,不由掩面哭了起来。
  和珅下了朝进门的时候,和琳正仰躺在贵妃榻上,听小厮和他传话。
  “说什么呐?”和珅瞥了他一眼,并且伸手将和琳拽了起来。
  和琳忙坐直了身子,笑道:“我这里有个笑话,兄长听不听?”
  “说。”和珅解下帽子,递与丫鬟去收着了。
  “那位史姑娘要嫁人了,她婶母将她说给了卫家独子卫若兰。”
  和珅眼底闪过一丝异彩,随即嘴角有了点弧度:“你倒是有本事。”
  和琳忙攀住了和珅的袖子,笑着道:“兄长听我往下说……你猜,后头如何了?”
  和珅知晓和琳的性子,这个弟弟是他一手带大的,本性纯良,三观端正,但却是个极为护短的性儿,私底下更焉儿坏焉儿坏的。
  和珅张了张嘴,猜道:“如今卫若兰去退亲了?”
  和琳一拍桌案:“兄长英明神武!一猜就准!”
  “倒也不必猜。”和珅嘴角勾了勾,那弧度却是带出了一丝冷意,“卫若兰心大,惦记着黛玉,他又自诩是个专情人,哪里会这样快便接受了史湘云?”
  和琳又笑着问:“兄长你觉得谁配卫若兰才好?”
  “你倒想着给人做媒牵线了?”
  “书本枯燥,总得有个娱乐的法子,我觉得这个法子正好。解闷儿!”
  “便让他们作一对怨偶也是好的。”
  “不好……卫若兰好歹出身不低,史湘云嫁过去,面上是有光的。日后走在外头,别人也要给她一分面子的。”
  的确是这个道理。
  和珅微微垂下目光:“此事你便不必管了,我心头有数。”
  和琳无奈,知晓这是兄长要亲自出手了,便只好扁了扁嘴,道:“那便听兄长的,我待会儿又要去荣国府顽,兄长可有什么物件,要我传给林姑娘的?”
  和珅掏了个香囊扔出去。
  和琳接在了手中。
  “给你的,这几日辛苦你了,安心读书去罢。”
  和琳笑着应了声:“谢谢兄长!”
  “还有的呢?”和琳问。
  “这便不必你来代劳了。”
  和琳笑嘻嘻地点了头,拉长了语调道:“哦……我知道了,兄长必是要亲自去送了。”
  和珅拍了下他的头:“去顽吧。”
  这日。
  王夫人携着府里几个姑娘去赴宴了。
  原来是锦乡侯诰命摆了宴,请内宅太太们携着千金去吃酒赏梅。
  待再过些日子,便要没得梅花可赏了。
  待和琳一去府上,自然扑了个空,压根不曾见到府中的姑娘,自然的,也就见不着黛玉了。
  而和珅却是不紧不慢地往锦乡侯府去了。
  那锦乡侯亲自迎到门外,将和珅请了进去。
  锦乡侯转头还叫几个儿子,将自己的女儿们看管好,莫要闹出当初临安伯府的笑话来。
  这锦乡侯可是曾听说,那临安伯的女儿原本是倾慕和珅的,可谁曾想和珅心狠手辣至此,竟是半点不留情,说抄家便抄了临安伯府。
  如今想想,锦乡侯都觉得心头发憷,自然不敢让女儿来冒犯和珅了。这外头都道和珅疼他那个未过门的未婚妻,谁晓得万一女儿上前献个殷勤,这和侍郎为了不叫他未婚妻伤心,便将女儿也给处置了……
  待锦乡侯陪着和珅说了会儿话。
  和珅便起身道:“听闻锦乡侯的宅子修得极美,可否领我在宅子中走走?”
  锦乡侯心中一慌,忙道:“这这这……”
  他的儿子忙拉了他一把,低声在锦乡侯耳边道:“今日母亲宴请,荣国府女眷也在其中,那位林姑娘说不定也是在的……和侍郎兴许是想去瞧一眼,以解相思之情呢。”
  锦乡侯也不觉奇怪。
  毕竟当初和珅的手笔太大,使得整个京城都晓得他有多喜欢那个未婚妻。
  兴许真的只是为了去瞧一眼……
  锦乡侯可不愿被和珅记恨,他忙叫儿子领路,请和珅去转一转了。
  和珅转了一圈儿,眼瞧着摆宴的院子就在眼前了,他这才淡淡出声道:“锦乡侯的宅子虽美,不过并不见大肆耗费金银之处。”
  锦乡侯公子松了口气,忙笑道:“父亲性情朴素,不爱弄金银。”
  和珅点了下头。
  “侍郎便在这处转一转?我去拿些酒来陪侍郎吃一些?”
  “嗯。”
  锦乡侯公子见自己揣摩准了他的心思,这便高高兴兴地走了。
  和珅今日来,身边带了个丫头,整日往日给黛玉送东西那个。
  “你去请黛玉。”和珅转头与她道。
  那丫头点头应了,忙入了院子。
  过了会儿,黛玉便带着紫鹃出来了。
  和珅瞧了瞧她今日的打扮,白色褙子,褙子外裹了一层毛边儿,那毛纤长得很,有些都挠到黛玉面颊上去了。
  黛玉似是有些痒,便扭了扭头,不一会儿面颊就红了。
  和珅看着这一幕,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色了。
  他心底更见柔软,甚至手指也有些痒,想要拉过黛玉来,揉捏一下她的面颊,好将那挠人的毛,给按下去。
  黛玉早熟悉了这样的套路,因而这时也不惊讶。
  她快步走来,还朝和珅眨了下眼:“便知晓是你在等着了……”
  和珅见她脸蛋儿红红,唇红齿白的模样,突地有些将她抱在怀中。
  于是这样想着,和珅便张开了双臂。
  黛玉微微瞪大了眼,有一瞬的惊讶。
  不过想想,自上回和珅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后,二人便又变得亲近了不少,许多肢体上的接触,倒也不是那样叫人害羞了。
  于是黛玉思考再三,最后还是顺从了内心,干脆地投进了和珅的双臂间。
  后头的紫鹃见状,脸刷地就红了,根本不敢再往跟前这对璧人看去。
  “过来。”和珅低声说着,那气都吹动着黛玉耳边的碎发微微飘扬了起来。
  黛玉正怔忡的时候,就被和珅抱着带入了一旁的林子间。
  “这边不会有人过来。”和珅低声在她耳边道。
  “嗯。”黛玉低低地应了一声,突然有些紧张。
  黛玉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。
  这会儿什么话都想不起来要说了。
  而这时候和珅也的确不大想说话。
  因为就单单只是这样的相拥,也已经足够美好了。
  带着凉意的风从二人耳边吹拂而过。
  黛玉抓着和珅的袖口,竟觉得就停在这一刻也是好的。
  二人不知相拥了多久,和珅才低声问她:“可解气了?”
  黛玉微惊:“卫若兰的事……”
  “倒不是我去做的。”和珅摇头,无奈一笑:“是和琳满心不忿,欲为你出气,这才动了下手脚。不过他本也未做什么,只是选了个好时机。谁晓得,史湘云生生将自己折腾成了这个模样……”
  黛玉觉得自己有些坏。
  听了这话,只觉得想笑,更觉得和琳这番举措带着暖意。
  却半点也不同情史湘云。
  和珅替她理了理略凌乱的发丝,这才又将话题岔开:“你那日在信中说,宝钗要说亲了,只是不知晓那些人家好与不好,是吗?”
  “唔。”
  “此事你也不必操心了,你只带个话与她,问她可愿进宫。”
  黛玉猛地扬起头:“进宫?”
  “薛姨妈原本打的应当也是这个主意。”和珅顿了下,“而事实上,若要真保住薛家百年,也只有这一途。寻常人家,宝钗嫁过去,不会为娘家带来助力,而薛蟠又是个靠不住的……何况,她会不甘心的。”
  黛玉并不怀疑和珅的话,只是到这时,她才觉得,自己似乎从未看清过宝钗。
  不过转念一想,宝钗之所以这般,怕是因家中无所依仗,所以才不得不百般为自己盘算。相较之下,自己岂不更幸运?
  “除非……”和珅又开口。
  “除非什么?”黛玉跟着问。
  “除非再有个像我这样的,才可护得住薛家。”和珅道。
  黛玉没好气地道:“可你却只有一个。”
  和珅盯着她的双眸,这才云淡风轻地道:“是啊,谁叫我已经是你的了。”
  黛玉脸颊“刷”地红了,嘴里也跟着甜了起来。
  那吹来的凉风里都像是挟裹着甜味儿。
  这梅花的味儿。
  真的是甜的。
  黛玉不自觉地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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